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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篇女尊宫廷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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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简介: [女尊,宫廷,忠犬,狗血,写得随性][不跟榜,免费(不开V或者完结再考虑开V)][圈地自萌,如果正好有人爱看我很开心,提前说声感谢,么么哒]我文名都这样了,文案还重要吗总之忠犬文的看点就是:忠于人类→被人类伤害*发自肺腑地想放纵一回,请各位推文号大大不要推这篇啦,让我独自沉沦(雾【给新读者的warning】·女尊,女生子。我知道女尊的主流是男生子,但这种设定我没法从生理常识上说服自己,个人喜好问

最新章节:第 41 章(“不能再让你把我扔下了。...)(2022-09-17)

最新章节列表 2022-09-17 07:07:18
第 41 章(“不能再让你把我扔下了。...)
第 40 章(是否币蹦蹦跳跳地落地,转...)
第 39 章(“太医不都说没事了?”...)
第 38 章(“你不是要见日后的元君?...)
第 37 章(“那我回去多读读书,下回...)
第 36 章(“陛下好似有所不忍。”他...)
第 35 章(“那就忙起来吧。”虞谣淡...)
第 34 章(“来与我提这样的要求,你...)
第 33 章(“你不必这样一次次地道歉...)
第 32 章(但□□还是不妨试试?...)
第 31 章(她于是莫名地不敢看他,低...)
第 30 章(虞谣没办法,只好让宫人又...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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街临的许多房子,都大门洞开,屋中零乱地放着衣物,只是没有了主人。靠近基督教堂左侧有个院很整洁。屋中扔着打开的皮箱,箱中有军装、皮衣和成套的银餐具,桌上还放着一块金怀表,表针仍在走着……

我们在洛阳停留了有一周左右。这些屋子始终大门敞着,数不清有多少军人来参观过。但衣服仍在打开的皮箱中放着,表仍摆在桌上,只是表针停了。呆呆的士兵寸步未离原地,那碗水和半个馒头纹丝没动。只是过了两天他躺下,眼仍然睁得很大。

在集中围歼固守洛阳师范的206师时,蒋介石派遣的大批增援部队已经渐向洛阳靠拢。司令部决定消灭了守敌即刻撤离洛阳城区。我们的任务是在撤离之前在洛阳城内外,所有的大街小巷写满标语,宣传我们的政策,对敌人再展开一次攻心战。那些天春雨绵绵,我们从天明到天黑都提着石灰桶和排笔,在地雷和冷枪空隙中,架梯子,登板凳从东门到西门,从城外到城内写了数不清的标语。到我们撤出洛阳时,随便走到哪条街上,抬头一看都是“打到南京去,解放全中国!”“全国人民团结起来,反对专制独裁,建立民主自由独立富强的新中国!”等标语。

一周后,3月初的一天我们撤离洛阳。几天来一直下雨,那天忽然变作了鹅毛大雪。经过十字路口时我看到那个士兵仍躺在原处,脸上已积了一层雪。碗和半个馒头也被雪掩住了。

在洛阳我没挂彩,撤出洛阳却受了伤。原因是在临撤退我们每人发一双缴获来的青年军的长筒胶底军靴。又漂亮又结实还防水。背着它太沉,我把自己布底鞋扔了换上它穿着上了路,哪晓得这东西适合美国兵坐汽车穿,不适合我们穿着它长行军打运动战。走出洛阳刚到龙门脚就打了泡,等第二天到达伊川,想脱已脱不下来,咬牙脱下时,两脚已被磨得血肉模糊。

不久在军队的报纸上看到英雄营长张明写了篇文章,题目是“桌上的表”。写的是洛阳城内一家人走空后,桌上放着只表,到我军撤离那表还放在桌上。我不知他说的是否就是我见到的那一块。洛阳城内这类现象很多。

我打过许多仗,景象最残酷、纪律最严明的是洛阳这一战。事隔40余年后我仍想再去看看,但看到的已是一个新洛阳。惟一没有变化的还是那块“孔子问礼处”的石碑。

参加过洛阳战役,后来成了作家的人很有几个,茹志鹃、白桦、叶楠、徐怀中……我希望有一天这些人能在洛阳有次聚会,重温一下年轻时的战斗历程。

忆河南

按“四舍五入”,过了年我就叫70来岁的人。我想活得稍松快点,不再应一切约稿。正这时朋友约我为郑州晚报写点什么。1949年前,我随叶飞将军从鲁南转移到了河南。打许昌,打杞县,进洛阳,进开封,在这中原大地足呆了有一年多,与河南人民同甘苦共患难,积下了一份不浅的感情。这个稿看样不写不行。

正经八板的写作有困难,就扯几句闲篇,与读者叙旧。

一谈到风沙人们总爱联想内蒙古草原,新疆戈壁。我却联想到河南黄泛区。1948年春天我们从扶沟去西华,是夜间行军。出发前起了风。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。人走在路上如同陷入了沙窝,其沙细如精粉,无孔不入。不仅睁不开眼,连鼻子带嘴都蒙上布才能呼吸,只好在头上包上件军装,留条细缝看着前边人的后背,紧跟着它前进。顶风时迈一步都要使九牛二虎之劲,顺风时看见前边的人停下来,想刹脚又刹不住,先撞人后背,自己后背再被人撞上。漫天黄沙既看不清左右上下,又辨不出东西南北,命运全托付给了带路的向导。这向导沉默不语,只是弯着身子带路。走几里地停下来辨认一下,随后往左一拐或是往右一拐,又接着往下走。这样不断改变路线走了一夜。天亮后看到前边有个村子,越看越眼熟,好像曾经什么时候住过。走近了一看,原来就是昨天晚上出发的地点。这时向导才哭叽叽地说求饶:“大军同志,说实话吧。昨天出村不远我就转向了,想找到正路,始终没找出来。怕你们生气我没敢说!”

我们就只好进村中休息。村中房子有两类。少数是房顶与地面一样高,甚至陷在地面之下。先下台阶再进屋门。这是黄水淹过,从泥沙中挖出来的旧房;多数是草顶,木杆,芦苇糊泥的棚屋。这是新搭起来的住屋。房屋陷在地下之处,其田地系被泥沙淤积,尚可耕种;搭棚屋者是熟土被黄水冲走,露出来的只有沙礓,其硬如石,种地时连犁铧都要碰断。不管那种房屋,都是家徒四壁,有的全家人连一床被子都没有。山东农村,再穷的地方也还能烧个热炕,不烧炕总还能找点草搭地铺。可这里连铺草都没有。因为沙礓上寸草不生。老乡们拿到救济粮舍不得,要把它卖了换成红薯叶,这样可以多吃几顿。农民们穿得更是奇特,不少人穿西装,纯粹是进口货。不过既长大又破旧,腰上扎根绳子代替纽扣。原来都是联合国救济总署发的救济品。西方人捐赠的救济品也有新东西、好东西。但都叫国民党政府官员自己留下了。发到老百姓手中的就剩下了这些破烂衣。我们祖宗的发祥地,一度就成了这样赤贫,刮起沙漠戈壁般的暴风。

与此形成明显对照的是河南淳朴敦厚的民风,河南人是有文化传统的。人穷而不失礼。在村头碰见个拾粪的,那怕他两天都没揭锅,也要客气地说声:“到家里喝汤?”

过去中国人穷,把吃饱肚子看做压倒一切的大事,所以人们见面,最讲礼貌的问候就是:“吃了没有?”惟独河南人却问:“喝汤没有?”或许这是风习上、语言上的差别。但当时我觉得这是河南生活更为穷苦的反映。没有足够的粮食做干粮,只能吃流食。也许我理解错了,但错得有理。

我已近半个世纪没到河南黄泛区。不管我们在经济建设上有过多少失误,却相信它绝不再是当年我见到的景象。如果今天河南人们见面还问:“喝汤?”可能其汤的原料已作彻底改变。老年人喝汤为了保健,女士们喝汤为了减肥,这决不会再作那样的误解。

从陈家白庄走出的文艺家

最近山东临沂罗庄政协的乡亲来信,说他们要编本村的“文史资料”,问我能不能写点东西。我放下手中正写的稿子,回忆起陈家白庄来。陈家白庄是罗庄属下一部分。这个村不大,但从这里走出去的作家艺术家却有一大串:音乐家、戏剧家、诗人、作家、书法家、画家、电影明星……应有尽有!

因为这里曾是“新四军、山东军区文工团”(简称军文工团)的驻地。

1945年日本投降后,陈毅同志率新四军部队北上,与山东军区司令合并,他身兼代军长和军区司令,军部和军区司令部就设在临沂。这时正是抗战胜利后短暂的充满和平气氛时期,毛**与蒋介石在重庆进行和平谈判。马歇尔、周恩来、张治中三人负责维和的“军调执行小组”经常派人来临沂搞联络,联合国善后救济小组在临沂设办事处分配救济物资。地方上忙于减租减息发展生产,部队动员精简复原,准备整编。文工团宣传教育,接待交流工作忙得热火朝天,演出的地点主要在城里,军部分配的驻地就在临沂城中心。转过年来进入1946年,蒋介石调兵遣将就绪,丢开政协决议要召开伪“国大”,局势骤然紧张起来,城里驻军已不适宜,开始向乡下疏散,新四军领导机关驻到城南罗庄一带。我们移到属罗庄乡的陈家白庄。

陈家白庄的老乡对文工团热情欢迎。各家房东就把房子腾空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大部队到达时村干部们把铺草都给预备好了。全村群众都到村前夹道欢迎。我们班住在村中间偏西一个夹道北头,有三间正房、三间东屋、两间西屋。房东大娘和他儿子住正房,我们全班住三间西屋,东屋住的是两位刚从滨海调到我团写剧本的老同志。其中一位就是后来成了上影著名导演傅超武。房东只有老大娘和儿子两人,大娘年岁已大,重劳动活都是儿子一人干,院子里原来比较脏乱。我们住进后,按传统把挑水扫院子的零活全包了下来。正房檐下挂了木箱,养了不少鸽子,原来正房窗台上下鸽子粪成堆,我们来后每天都给扫得干干净净,还把鸽子粪给堆到一块替房东积肥。大娘高兴得合不上嘴,赶上星期天我们改善生活领回面、肉包饺子,她都抢着为我们帮忙。平时我们在院中活动,老大娘就坐到门槛上看。我们练歌她当听众,我们聊天她捡笑。

“新四军、山东军区政治部文工团”,在当时可算是山东根据地最高文艺团体之一,其成员既有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革命,也有来自上海、北京、济南的专家名人。原团长陆万美曾担任过“抗演六队”队长,后来接替他的张望同志是老新四军。著名的作曲家李淦(水金)是我们的教导员。副团长黄灿出身于元老级话剧团体“南国社”。下边的人也不弱,以“戏剧股”来说,股长白文来自上海,苦干剧团的台柱之一,和石挥、张伐、黄宗江等同为“苦干剧团”的台柱;副股长是新四军中的艺术骨干,能导能演,红遍苏中、苏北,建国后当过两个部副部长的丁峤;郑重是40年代红遍南北的电影明星,布加里是闻名鲁中鲁南根据地的革命艺术家……在他们指导、带动下,一批年轻同志经过努力学习和工作锻炼,已显露出艺术才能。其中不少人在建国后成了各自领域的名家。如画家彭彬,诗人顾工,音乐界名指挥胡德枫,女高音歌唱家马旋,书法家姜东舒,电影女导演董克娜,电影演员铁牛,李玲君,孙永平……

文工团在陈家白庄这段时期,有几件事值得一记:

一是迎接东江纵队。1946年夏季,中国共产党为促进和平严格执行和谈协议,把坚持在广东抗战的东江纵队调遣到山东来。山东军民出于对广东同志忍痛离乡的同情与敬佩,作了充分迎接准备。东江纵队是乘美国军舰由广东到烟台的。有人在船上受美国海军的歧视与慢待,同志们为顾全大局忍住了满腔愤怒。登陆后步行由胶东开往临沂,几百里路程;沿途都是彩棚戏台,欢迎的队伍不断,慰问的歌声不停,相比之下山东军民阶级感情令东江儿女由衷感动。军文工团的演出点设在临沂城东四十里的相公庄,舞台就搭在大路边。连续为过路的东江纵队官兵演出了一星期。常常是台上演出台下喊号,官兵们用现学的北方话:“谢谢新戏官(新四军)的同记(志)们啦,我们一定要跟你们一期(齐)保卫山东解放区,我们还要打肥老嘎去(打回老家去)……”他们的革命信念也激励了山东军民并肩战斗的决心。

二是文工团鼓励大家除在本职工作上精益求精外,业余时间也用来勤学苦练以增加点修养与能力。有人练歌,有人练画,有人学习写作。白文在这里写出他头一个剧本《五莲山》,顾工在这里写出了头一个《发洋财》,董克娜、铁牛、李玲君、孙永平都是在这里第一次登上舞台的。

三,文工团把陈家白庄看做自己的家。排了新戏,照例先演给乡亲们看一场,听取大家意见,然后才正式到部队演出。乡亲们在看文工团节目中也提高了觉悟,当年秋天翻身群众掀起参军热潮时,陈家白庄一次有十来个青年参军,全被我们文工团接受。参军青年披红戴花,骑上扎了红绸带的马;文工团同志组成乐队秧歌队敲锣打鼓吹拉弹唱,从陈家白庄出发往南往西到罗庄一带游行一圈。出村时参军青年从各自家中由乡亲送出来,回村时文工团领导带队迎接到欢迎大会会场,老同志帮他们换上军装,陪他们参加欢迎宴会,新同志亲属和村干部全被请入席。从这天起陈家白庄才有人走进艺术队伍,其中有好几位后来都成了在北京、上海等地工作的乐手、电影从业者和艺术家。也有在战场上立下过战功甚至光荣负伤落下残疾后,转业还乡的,他们回乡后又在家乡经济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。如我的老战友陈进田、陈宝田,虽然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就,如今仍在为建设家乡而奋斗不息。

前几年我和老战友顾工一起回陈家白庄看了一下,回北京后丁峤、马旋、彭彬都向我们打听老乡们的情况。转眼过了半个多世纪,但对我们来说,只要一息尚存,绝不会忘记和罗庄一带人民血肉相连的情义。

战友陈金河

我在写战友朱彤心的时候,联想起另一位战友,名叫陈金河。

陈金河从1946年10月参加我们文工团,到1948年负伤离队,总共一起工作了两年多。可我认识他不止两年多。他参军之前我们团住在他们村,我就住在他家,对他有些了解。解放战争开始后,部队扩军,白村有十来个青年报名参军,他没报名。我们批准了三个人,当然也没有他。那三个新战士入伍的时候,村里组织高跷队欢送,我们组织秧歌队迎接。本村青年参加驻在本村的部队,没多远路可走,拉不开阵势,只好给新战士披上红绸戴上花,骑上高头大马,在周围几个村子游行,回到本村,再由我们部队迎接。陈金河是个玩社火的能手。能翻跟头,会蝎子爬。踩在高跷上能来鹞子翻身劈大叉。他扮白蛇,扮相又美,身段又活。这一路上他倒成了主角。不论到哪个村,大姑娘小媳妇眼睛只往他身上盯,参军的青年倒成了为他壮威的。陈金河扭得很愉快,很尽兴,丝毫没有羡慕和妒忌几个新、战士的神色。

过了一个多月,部队开拔了。我们是文工团,要带幕布、汽灯、服装之类,难免需用民夫。村公所派夫时,陈金河争着要参加,说:“住的怪热乎的,送他们一程。”一般的民夫只送一天,60里地。第二天他们回去,再由宿营的村子另派新人。但到第二天白村的人回去时,陈金河不肯走,说:“我腿脚好,再送一程。”于是他留下来,和新来的民夫一起又送了我们一程。第三天我们再走半站就到目的地了。他又说:“反正还剩二三十里地了,送到算吧。”又送了半天,他是老熟人,又如此热情,又好像对待一般民夫那样,开个证明就让他走。团长丁世雄就索性挽留他半天,晚上请顿牙祭。晚上吃饭时,把他的三个老乡找了来,把原住在他家的我们几个人也找了来。饭菜放在院子里一盘磨上,大家围着磨盘站着,每人撅了两根秫秸箭秆当筷子。

丁世雄说:“金河,你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,现在弄得我们真舍不得跟你分手了……”

陈金河说:“分啥手?打出来我就没打算回去!”

丁世雄还以为他说笑话。就说:“说得轻巧,那你当初怎么没报名参军?”

“我报名你要我吗?”陈金河正经地问。

丁世雄觉得他要来真的了,忙说:“不行,咱不敢要。你是独子,你妈又从年轻守寡……”

“我知道就是这么个事,我义务长期支前,你管不着吧?”

丁世雄是善于开着玩笑处理严肃问题的,就故意把脸一板说:“支前要有乡政府证明,拿证明来,咱欢迎,没证明,回去。叫伙房给你十个馍馍当干粮,拿着路上吃。”

陈金河从怀里掏出个纸条条,啪的一声放在磨盘上说:“给你证明,安排我的住处吧!”

丁世雄疑疑惑惑地打开纸条,大家围上去看,当真盖着红色大印,是乡公所开的证明。上写:“陈金河自愿支前当民工,希文工团分配工作,期限两个月。在此期间政府按支前人员待遇照顾其家庭生活……”

证明信是真的。估计这信的来路多少有点蹊跷,但已相隔了200来里地,无法去查询了,只好先把他留下。从此陈金河就当上了民工组长。文工团经常有两三个民工,不断替换,陈金河就专门招呼这些民工行军、吃饭、住宿。他自己也挑一个担子,专担团里的文件箱和团长的背包。团里几次动员他回去,他都说:“还没到两个月呢!”战争形势发展很快。将近两个月时,我们已转战到了胶济线,而临沂则成了敌占区。陈金河明摆着回不去了。他仍是不声不响担那副担子,既不提回家、也不提参军的事。反正开饭一块吃,行军一。路走,同志们又送了他一身旧军装,实在看不出和我们有什么区别。终于有一天,团长撑不住了,把我们班的人和白村参军的三位战士(两个炊事员,一个饲养员)找去说:“你们看,是不是让陈金河入伍好呢?”

我们说:“当然应该叫他入伍。”

团长说:“可他参了军,家中就剩他娘一个人……”

炊事员陈友河说:“他来时就没打算回去,他娘同意了的。”

饲养员陈宝河说:“太平年月他也是二八月庄稼人。倒是他娘养活他的时候多,他娘乐得他出来呢!”

他这一说,大伙才有点醒悟。在那村上住了半年多。对陈金河秉性多少都知道一些,他家只有一亩多地。按说地越少、越该伺弄得仔细,可他却马马虎虎,锄的不勤,收的不净。麦秋过后小孩上他地里捡麦的最多,大秋完了上他地里搂地瓜的人也最多,人们问他:

“你怎不经心务庄稼?”他说:“猴腚大点地,再精细能多打几升粮食?费那事干球?”

他家的生活多半靠他娘纺花、织布、缝盖帘、编筐篓维持。他对他娘的劳作也很少帮忙。他娘倒是很壮实,很乐天,爱说笑,爱助人,虽然缺吃少穿,脸上却从不带愁苦相,也从没听她抱怨过儿子不成才。陈金河种庄稼不在意,但干“闲事”很有点门道,追个兔子,打个黄鼬,捕鱼摸虾,很少有空手回来的时候。

1945年腊月二十五,我去司令部送信。回来时天黑了,又下着小雪,路上一个人也没有。白村庄北,有一片柏树林,中间有座大坟头像个小山包,村人习惯称它叫“杨家罐”(也许是“棺”的讹音),据说埋的是个明朝大官,叫“杨祭祀”,祭祀是什么官,谁也弄不大清。总之那片柏树林阴森森,尽管我背着条马枪,走到那儿还是头皮发紧。正走着,就听树林里有人喊道:“谁?”

我吓了一跳,赶紧把枪端起,拉了下栓问:“你是谁?”

坟地里就又喊了一声:“你是小邓吧?”

我听出是陈金河了,就放下枪问:“你干啥吓人呼呼的?”

他喊:“你过来,快紧着,帮我个忙!”

我问:“你在哪儿呢?”

他说:“在杨家罐下边。”

“你过来迎我呀,这么黑,我瞧不见你!”

“我站不起来,能站起来还喊你干熊?”

我顺着声音找过去,发现他在坟边坐着,背紧紧靠着坟包。

我说:“你咋了?腿伤了?”

他小声说:“嘘!我腚底下这个洞里有四个狐狸。我一个人抓不过来。想等个过路的帮忙,等了一个时辰过来个妇道人家,我一喊她倒吓跑了。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人声。原来是你。我的腿冻木了,腚也叫它们挠破了……”

他叫我在一边堵着口,解下裤带来。抬一下屁股,底下吱的一声,他掐住一个狐狸的脖子,用腰带拴上拖了出来。又一抬屁股,又拖出来一个来,用腰带的另一头拴了。第三个没腰带了,他用手掐着狐狸脖子把它拽出来,狠狠地往地上摔了几下,狐狸不动了。可就在摔这第三只的时候,另一只从我这边蹿了出来,我抓住它尾巴,狐狸回头咬了我一口。我一疼撤了手,叫它连蹿带跳地跑了。

陈金河跺着脚说:“你咋这么熊包!叫你帮忙,你倒坏了我个事。”

我舔着手上的伤口说:“你没瞧见手都给咬破了!”

“咬破手算啥,过两天自己就长好了,我裤子还叫它挠破了呢,裤子破了可得花钱买哩!”

我说:“你抓到三个也行了。咋这么贪心?”

他说:“这是一窝,要抓就得全抓住,跑一个将来它要报仇的!我受过它们报复……你没看见吗?凡抓野物的人,没有不穷死的,它们祟乱你!”

我笑道:“你既迷信,为啥还抓这几个?”

“我想不干了,可拿啥过年呢?”他无可奈何地说,“你没见俺娘这几天那愁苦相么?”

他把三条狐狸剥了,皮卖给合作社,一半钱给他娘过年,四分之一买了胭粉参加办高跷。还有四分之一想买药治屁股(屁股真的叫狐狸挠下几块肉去)。我们的卫生员免费替他抹了二百二。他就拿这钱做了条裤子。他娘织布,他却不用他娘的布做。他说:“老人织布是卖的,不是给我穿的。我的穿戴,我个人想法儿。”

大家议论了一阵,一致赞成吸收陈金河入伍。又在支委会上讨论一下,就决定了。丁世雄叫人把陈金河找来说:“组织上要我动员你参军,你自己同意不同意?有什么意见?”

他以为陈金河会跳起来说些感谢的话的。可陈金河满没动声色,反倒说:“领导要下了决心呢,我现在就入伍。要还想考验一阵呢,也没啥,反正早晚也是这么回事。”

“你还蛮有主意啊!”

“没主意早叫你打发回去啦!”

他的职务是通讯员。只管照顾丁世雄的生活。演出的时候拉大幕,点汽灯。配效果,要演只喊一个“杀”字,端着枪冲锋的群众演员,他都抢着干。还跟着大家练声、唱合唱,并且用白报纸钉了个本儿,学着美术组的样儿画速写。他唱的、画的都不像样儿,没露出在这方面的什么天分。显然踩高跷时那点灵透劲真拿到专业团体来说不顶用。点汽灯,演幻灯。钉布景这套活他掌握得很快,既有兴趣,也有才能。打枣庄时我们缴获了一架柴油发电机,灯光组长小江跟他两个人鼓捣了一天半,居然把它弄转了,而且接上线,点亮了好几个电灯袍。新年联欢会上,他们就用这几个灯泡照明,演了一场晚会,虽然没有汽灯亮(光线总是红的),可是真正的“电灯”,一按就亮,再一按又灭了。这本身就是节目,给台上台下的人都带来了愉快。后来要进沂蒙山打运动战,这个笨重的现代化设备只好扔掉,陈金河为此还掉了泪。

电灯事件引起团里对陈金河重视。朱彤心建议把他转为文工团员。文工团员一般享受班排级待遇,算是“提干”。在战斗部队,打仗升个班排长不是问题。文工团不行,要么得有“特殊贡献”,要么得熬到一定时间,大家一块升级。陈金河表现不错,可不能算是“特殊贡献”,只好先把他调到灯光组工作,仍是通讯员的职务。从此他归灯光组长小江领导。

小江虽也是由通讯员提上来的,但他资格老,军龄长,又得过朱彤心的技术真传,就时常在陈金河面前摆架子。往往为了点小事就把陈金河训斥一顿。我们看不过去,没少给小江提意见,陈金河却处之泰然。随便小江多粗暴。他都不顶撞。

一天晚上行军时,我和陈金河一块跟着骡子照顾病号,在路上谈了起来。我说他表现得很好,能忍住小江的乱发脾气,这不容易。

他说:“跟人学本事,受这点气算个熊!比旧社会当学徒的强多了。我要没这点打算,还不参加你们文工团哩。”

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参加文工团,他说:“从大里说呢,是要革命,打倒反动派,建立新中国,穷人不受压迫剥削。不过这是官话,谁都这么说。往小里说,我自己有自己个人的打算,想改改门风。”

“咋叫改门风?”

他从他爷爷那辈讲起来。

北方农村,一般都以多数居民的姓氏为村名。村民大部分姓张,就叫“张庄”,大部分姓李,就叫李庄。为什么他们村都姓陈,不叫“陈庄”而叫“白庄”呢?因为早年这村上有几家靠抄纸为生,墙上用石灰抹平,为的是晾纸。他爷爷那辈就抄过纸,自己有碾子有牲口,生活很不错。

“你在俺家住过。日子不富裕,房子能这么宽敞么?”

他家确实房子宽敞,有三间北屋、两间西屋、两间东屋。不过,三间北屋房顶上的瓦已揭下卖了,苫上了草。东屋山墙从顶到底一道大裂缝,除去放破烂。派不上别的用场。我们住他的西屋。西屋虽没裂缝,可缺窗户少门。我们挂了个草帘挡风,扎了几根秫秸把糊上纸当窗户。

他说自从民国十几年,城里的财主办了个机器纸厂,造的纸又白又薄又便宜,把这些土纸作坊顶黄了,他家才败落下来。他爷本不靠种地养家,就没置下多少地。死的时候除了留下这宅子,只留下十来亩地。十来亩地,如果好好伺弄,也还可以维持中农水平。他爹受了他爷的影响,认为在土坷垃里刨食难有大出息,就把地卖了与人合伙做生意,往山里贩骡马,从山里往外收药材。开头几年干的还得手。可在日本进来那年,路上碰上了劫道的。三个劫道的拿着砍刀、扎枪劫他们四五个。别人一见,扔下财物就逃命了,没伤着人,他爹捂着钱袋不肯撒手,跟劫道的扯把了一阵,叫人用扎枪捅破肚子,挑出肠子来才把钱袋给夺去。

劫道的说:“朋友,咱是谋财不害命的,你早放明白点,何苦伤这和气呢?”

他爹说:“朋友,我不挣巴两下,身上见见红,我跟我自己交待不过去,这样我才心安。”

劫道的见他有骨气,扔下十元大洋,叫他当盘缠,雇个脚回来。他没舍的花这十元大洋,硬是把肠子塞进肚子,用手捂着伤口走回家来。

金河他爹回家后又卖了三亩地,请个老中医给他治伤。治了八九个月,大体上好了。老医生嘱咐他第一不要干费力的活儿,第二不能暴饮暴食,尤其不能吃肉。金河爹是个头脑活、肚量大的人。不能长途贩运,不能种地,总能找到谋生之路,他把喂的两口猪杀了,让金河娘蒸包子,他在集上看摊卖包子。这使他维持住了家庭生活,并且没费多大力气。守住了医生提的第一条戒律。可他没想到,卖肉包子对于一个忌口的人,也是个危险的行业。冒着热气,散着肉香的白面大包子,每时每刻朝他投出诱惑。胃口的翻动使人很难做到“拒腐蚀,永不沾”。果然,熬到八个月头上他熬不住了。趁金河娘没看见把一个破了皮的包子塞进了嘴里。果然就创口崩裂一命呜呼。这事在医学上说得通说不通另当别论,反正金河爹死了。临死留下了两句话:一是劝金河娘早点嫁人,带着他留下那点财产嫁个实诚人;二是孩子大了叫他闯世界,别死守着坷垃受穷。他说:“靠老实种地是熬不出头的。”

金河他娘顽固地拒绝按第一条嘱咐办,却严格地遵守了第二遗愿:金河爱干什么由他去,并不把他拴在土地上。她靠纺纱、织布、做小手工业维持生活。

所以金河说:“别人参军,头一条想的是打倒地主剥削,翻身保田。我想打倒穷神,跟你们学点本事。全国解放了,我既有一份功劳,也学了一身本事,改换下土里刨食的门风,过几天富裕日子。”

金河的兴趣并不只在点汽灯、做布景一些工艺上,他也乐于学文化、学政治。这么个散漫惯了的人,按说对军队的严格纪律难以适应,但他却很自然地就习惯了。行军时汽灯是用两个木箱装着、驮在骡背的,因此灯光组总要有人跟骡子走,以前这事由小江干。自从有了陈金河,小江摆起架子,把这活交给陈金河。1947年夏天,我们在鲁南打一个县城没打下来,遭到了敌人大股增援部队的反包围,半夜我们趁着瓢泼大雨突围,中途又遭到敌人伏击,政治部的队伍被冲散了(请原谅我说到我军偶然失利的事。这种事战争中本来难免,但文学作品中却是一忌儿我们突出包围圈已经天明,见到了饲养员陈宝河,却没见到陈金河和骡子,陈宝河说,他们本是一起行动的,遭遇伏击时,骡子被一发60炮弹打倒了,他从骡子身旁跑了出来就再也没见到陈金河。估计陈金河可能和骡子一块中了炮弹。我们一连五天,没打听到陈金河的下落。大家心情都挺沉重。第六天拂晓,我们强渡一条很宽的河。渡到对岸,敌机就发现了,向我们俯冲扫射。大家赶紧往高粱地里钻。几位女同志钻进一片高粱地,转眼间又格格笑着退了出来。丁世雄喊:“别出来,原地隐蔽!”她们宁肯冒险在路边卧倒,也不肯再进去。一些男同志就从她们身边钻了进去。到青纱帐中才知道,原来有个大小伙子,浑身一丝不挂,躺在地垄里睡熟了。陈宝河去踢了那人一脚说:“起来,穿上衣裳厂那人揉揉眼坐了起来,把陈宝河吓得倒退了好几步,尖声叫道:“你是陈金河魂呀,还是人儿呀?”

“我要是魂儿早把你掐死了!”陈金河咧咧嘴,哭不像哭、笑不像笑地说,“你的腿比兔子的还快,害得我好找了一夜!”

听到陈金河的声音,人们不顾敌机还在头上盘旋,全凑了过来。连女同志也扔开习惯的禁忌,大大方方钻进来了,吓得陈金河赶紧原地趴下说:“女同志别过来,谢谢你们关心,我挺好,就是衣裳叫水给冲跑了,等我找件衣裳穿上咱再见面吧。”

不知是谁扔了件军装上衣给他,他像围裙似的围在腹部。说是昨晚上他一人摸到了河边,看看没有人,以为我们早过河了,就赶紧下河追。昨晚雨挺大,河水又深又急,穿着衣服走不动,就把衣服脱下顶在头上。谁知一个浪头把他打倒了,再爬起来时衣裳早漂得不见影了。我们说:“你怎么不把衣裳抓紧些?”

他说:“咦!你们倒会说,我手里还抱着那个东西咧!”他指指身后的草丛,人们才看到那儿放着盏汽灯。

这以后不久,他就人了党,但仍未提干。陈金河自己对待提干也像他对待参军一样,既充满信心又不慌不忙。“特殊贡献”有时也要看机遇的。不久他的机遇来了。洛阳战役时,我们全团都上最前线去做鼓动工作,留下他和两个炊事员在洛阳城外一个村子留守。在前线上喊话,鼓动干了一夜,天亮后团长叫我和一个姓耿的同志回留守处取彩绸服装,准备做战地演出。留守处村西有个废了的破窑。还离破窑很远,就看见窑外站着个当兵的,端着支***,面向窑门一动不动像个泥胎。走近了,看出是陈金河。我们喊他,他不做声,只作手势,招呼我们快到他身边去。我们再走近些,就看到他脚下横七竖八扔着七八条枪,几个手榴弹。他说:“我这窑里捂着一窝狐狸,你们一人抄起一把枪来,咱把他们领回去。”

我们各找了一条枪,顶上了火。他喊道:“一个跟一个举着手出来!谁要捣蛋我这枪子可不吃素!”

里边答应了几声,陆陆续续有七个敌军举着手出来了。陈金河问:“还有没有?”

一个脸上有块伤的大个子说:“还有一个伤的,两个死的。”

“去个人把伤的背上,死的撂下,其余的排成一列站好!”

那大个子就钻进去背着一个头缠了绷带的敌兵出来。陈金河叫我们看着俘虏,他把地上那几支枪的枪栓全卸下来插在自己皮带上,然后对俘虏说:“一个捡一杆扛上,跟我们走!”

把俘虏押到村里,初步审问了一下。他们说是昨晚从九龙台突围出来一个连,叫我们部队一阻击,打散了。他们这一个班跑到这村头,看天快亮了,怕被我军发现,就躲进了废窑,正商议下一步怎么办,突然从窑顶上飞下个手榴弹,吭的一声炸了!当场两死一伤。其余的都吓蒙了,听到外边喊:“把枪扔出来。不交枪要扔小包炸药了!”他们赶紧把枪交了出来。扔出枪以后,又听外边喊:“现在你们就老老实实在里边休息吧,多咱喊你们出来再出来。”他们就在窑里老实呆着,天亮后从窑门下边望望,才知道外边就一个解放军。

我们问陈金河,怎么会跑去抓俘虏的?他说原是去解手的,蹲在地里,看远处,有天幕作背景,比站着看得清楚,就发现有几个人由西往东跑,头上是大盖帽子。他顾不上回去拿枪,皮带上原插着颗手榴弹。就提着手榴弹悄悄紧迫上去。这几个人走到窑跟前不见了。他估计是进了窑。他想他要从门口接近绝打不过他们,要在窑顶上居高临下,既利于进攻又便于隐蔽。就从窑背面爬上去。把耳朵凑到烟口上一听,敌人正在争论是继续跑还是先隐蔽下来。有人说马上天亮了,再出去容易叫八路军看见;有人说躲在这儿也不安全,要叫八路发现连队形也展不开,没有还手之力,还不如硬冲出去好。陈金河心想:他们一出来一个人可就捂治不住了,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颗手榴弹扔下去再说吧!手榴弹一炸,里边乱了营。陈金河一喊里边就嘁哩咔啦把枪扔了出来。陈金河赶紧跑下去,捡起一支***封锁住了窑门口。

陈金河一个人俘虏敌人一个班,上了部队的前线小报,立了二等功。丁世雄趁机把提干的报告打上去了。

打完洛阳,我们到黄河北休整了一个多月,然后又南渡黄河,准备打开封战役。经南渡河时我们是半夜渡的河,陈金河拉着驮汽灯的骡子和炊事班乘一条船。黄河中流,浪大水急,涛声震天。骡子受了惊,又叫又跳,这在船上很危险。他不顾一切夹住骡子的头,骡子挣扎,***撞在船帮上,走了火。枪一响,骡子倒安静了。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。可是船靠拢南岸时,陈金河沉着地说:“你们把骡子拉上去吧,我上不去了。腿打断了……”

陈金河随船回到北岸,进了后方医院。提干的报告批下来时,他已复员回家当老百姓了。

1960年前后,我在京郊挖河的工地上改造。丁世雄托人带来一封信,说陈金河来找过他。家中生活困难,请老战友们周剂他一下。他找了几个人,给他凑了30斤粮票,100块钱,打发他走了。因为知道我的状况也不好,所以没有通知我。我有点心酸。

“*****”初期,我在北京车站,碰上了临沂来串连的人。其中有个20多岁的年轻人,是跟陈金河邻村的人。我就打听:

“你认识白村有个叫陈金河的吗?”

“那个瘸子?谁不认识他?”

“他怎么样?”

“完蛋了!”

“死了?”

“还不如死了呢!蜕化变质,成了个二流子。集体劳动不参加,整天背个土炮打兔子!听说队里分东西,比谁去得都快,粮也好,菜也好,那怕分两个生瓜蛋子,没他的也不行。给少了他还拄着拐杖骂,拍着那条瘸腿说:‘老子这腿是狗咬的?我看谁敢少给我!’他儿子儿媳嫌他丢人,跟他分开,前几年下丁关东了。他女人陪着他受不住挨饿,也找儿子去了。现在就是他妈跟他在一块穷混!”

我惊异地问:“他娘还活着?”

“活着,也不是好东西,当过卖包子女资本家,现在剥削本性不改。不参加队里干活,缝盖帘,编筐,还上城里摆摊卖茶,专搞资主义这一套,前些天我们把她揪出来斗了!”

我说:“唔,斗了又怎么样?”

“她老实点了,不敢再发展资本主义了。可陈金河天天上队里来要救济粮了。支农的军宣队有派性,偏着他,说他是残废军人,没有饿死的罪过。叫队里给他粮!他当的是陈毅的兵!为错误路线卖命的饿死了不就臭块地吗?凭什么给他救济?”

那正是人与人之间老死不敢往来的时代,这消息我无法向别的老战友专递,只能自己悄悄地感慨一番。过了几年,“***”倒了,我还未回到工作岗位,有一段比较自由又无所事事的时期。于是就找一些从牛棚、狗洞、大墙、干校出来的老同志,互相走访起来。我和丁世雄结伴去草桥看花,路上说了陈金河的事。他叹口气说:“这些年我们都自身难保,谁也顾不上谁,他还能跳着脚骂,还有要求救的勇气,看来比你我还强点呢!看以后吧!以后我们状况若有进一步的改善,应当关心关心他,到底是一个战壕里趴过的呀!”

以后我们的状况都改善了,而且改善的速度、程度都比预想的要快要高。老丁当了副部长,我也又拿起笔来写小说,但谁也没有认真地去打听陈金河的情况。我开脱自己说:“刚刚恢复工作,先得干出个样儿来再顾别的。”后来,听丁世雄说,他问了山东的同志,说山东农村的情况大为好转,我就又找到了自我解嘲的借口:“既然农村普遍的都形势大好,陈金河的状况想必也好转了,不然他会来找我们告状的。”

春节前夕,突然接到丁世雄来的电话,叫我星期天上午在家等他,有事情和我商量。

星期天早晨8点,丁世雄到了。他说陈金河到了北京,他们通过一次电话,约好了今天拉我一同去看他。我问:“他来有什么事吗?”

“他说一来看看老战友,二来求咱们帮点忙。帮什么忙,见了面再说。”

“也许这老兄混的还不怎么样!”

丁世雄说:“一个残废人,又没文化,又没家底,混好了也确实不易。忙咱们要帮,可也要劝劝他,不能再那么吊儿郎当、又臭又硬。”

来到门口,看见停着一辆出租汽车。丁世雄办私事从不用公家车,但也从来舍不得叫出租车,他是月月买月票的。我说:“这是你为我雇的?”

他说:“陈金河的山东话我有点听不清楚,他说住在花园村一个什么招待所,那地方又远又偏僻,不知该坐几路车。再加上要接你,索性叫个车好了。”

“到底什么招待所呢?”

“那地方不会有几个招待所的,到花园村一打听就行了。”

上车以后,我们告诉司机,去花园村,并且问他可知道那儿有个什么招待所,司机说:“可能有个工会的招待所吧。附设在工人干校里。”

我们想大概就是这个。

从劲松到花园村,走了足有一小时,因为星期天,这一路除去闹市就是去紫竹院、动物园的必经之路,到处受阻,好容易到了花园村,并且找到了工人招待所,登记簿上没有这个客人。

我们问招待所的工作人员:“附近还有什么招待所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旅馆呢?”

“西边有一家紫玉饭店,才开张的。”

我们说:“到紫玉饭店看看。”

司机把车发动后,问我们:“你们要看的这人是华侨吗?”

我说:“是华人,可不是华侨。”

司机说:“八成不会在那儿。”

往西拐了两弯,仍不见有旅馆模样的建筑。我问司机:“这紫玉饭店在哪儿?”

他一指右前方说:“那就是。”

右前方是一片古典式的青砖瓦房,雕梁画栋,很像是个整修过的明清王府。丁世雄一看就大笑起来,连说:“停下停下,调头别处再打听去吧,我们这位华人朋友不会住这儿的。”

车子停下来。正准备倒车转头,一个拄着拐杖闲遛的老头凑了过来,把头往车里窥视一下,司机忙喊:“让开,我要倒车,小心轧死!”

那老头却不理他,敲着窗户喊道:“丁团长,咋才来?下来吧,到了……”

我们俩辨认了半天,才认出来这老头当真是陈金河。按年纪他比我大,比老丁小,可看去却满头白发,一脸皱纹,比我们俩全要老出几岁。

我们下了车,问陈金河:“你住在哪儿?”

他指指那片“王府”说:“不就是这儿吗,电话里说了半天咋没听清楚呢?”

我在北京生活了近40年,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饭店,八字粉墙,虎皮石墙基,月洞门,抄手游廊,苏式彩绘,京式宫灯。远看像神仙府,近窥似帝王家,好一片豪华气派。陈金河领我们走进一间客房,里边沙发地毯卫生间、空调彩电弹簧床,竟是北京饭店的规格,民族饭店的设备!

我和丁世雄互相看了一眼,都露出惊讶的神情。丁世雄问道:“你怎么住到这儿来了?”

陈金河说:“我下了车先找铁道部的一个老乡,叫他帮我安排个住处。他就安排我上这儿来了。他叫我住哪儿我住哪儿呗!我看这北京的招待所摆设还就是不错哩!”

我说:“想必是他花钱招待你了?”

“谁说,俺住房子人家花得着钱么?我个人拿呀!”

丁世雄问:“你知道这房子一天多少钱?”

陈金河说:“不知道!我还没打听咧。”

陈金河出门找人沏茶,我看看老丁,忍不住大笑。

我说:“好了,不光有个陈奂生进城,这又出来个陈金河进城!可见高晓声不是瞎编的。”

老丁看了一眼桌上的住房须知,吐了下舌头说:“这房子一天45元!你还笑呢,回头这笔钱你怎么出哇!”

我这也才觉得事态严重。

老丁皱皱眉说:“这样,呆会儿我打个电话,叫我们部里招待所给他预备个床位,今天就让他搬走。前两天的房钱咱俩包了吧!老战友了,有什么办法呢……”

陈金河叫来个服务员,提来了开水,并为我们沏上了茶。

陈金河说:“我跟我儿子一块来的,他今天出去办事去了,就咱们老同志一块拉拉呱挺好,你们俩怎么样?”

我说:“老丁升官了,副部长!”

陈金河说:“在电视上我见他跟外宾一块吃饭啦,要不往车里一瞧就认出来了,你呢?”

老丁说:“他比我强,自由自在,你怎么样,比以前强点?”

陈金河说:“多少强了点。”

我问:“还背个枪打兔子?”

“还打,比先前打的少了,没功夫了!”

老丁说:“你也包地了?”

陈金河说:“前两年包了点,去年起我把地又退了,种地没多大出息。”

我问:“那你干什么?”

陈金河说:“跑运输哩,我这儿子下了几年关东,学会了开汽车,我包了辆大解放,他开车。我办业务。”

丁世雄问:“收入还可以吗?”

陈金河说:“凑合啦,我这回来就是找你帮个忙,买两样东西。”

丁世雄说:“你说吧,只要能帮忙的厂。

“头一个,彩电!”

老丁一笑,指指我:“你找他!”

我说:“我刚从国外带回来个20英寸的,可以让你先抱去!”

“一个干什么使?”陈金河把眼一瞪,“买一个彩电我用着上北京来一趟?”

“你要几个?”

“4个!”

丁世雄说:“你要贩卖去呀?”

“买还买不着呢,我能卖它?你放心,咱是党员,投机倒把的事咱不干!”

丁世雄说:“你还要买什么?”

“!汽车!”

“大解放?”

“不,小轿子。红旗咧、奔驰咧都行。”

“噢,你说要旧的,人家处理的。”

“要旧的干啥?新的。俺娘老了,我腿不好,闲下来想叫儿子拉着俺娘俩到处转转,不要旧的。”

我拍拍他脑袋说:“伙计,醒醒,说梦话啦!”

“我清醒着呢,咋说梦话?”

丁世雄说:“要不就是我们俩做梦吧?”

“谁也没做梦!”陈金河说着掏出钥匙,打开衣橱里一个皮包,拿出两张纸来。一份是和北京一个土产公司订的山货和药材运输合同。另一份是向铁道部订租车皮的议定书。他告诉我们,去年的合同已经完成丫,他挣9万,今年比去年的运输量大了一倍,已经完成20%了。

“伙计,你当我是吹牛的?咱不是废物蛋呀!”

我说:“可前些年听说你队里的活儿一点也不干,光扛个枪打兔子!”

他说:“干一天我挣不来一合洋火钱,出那个力干熊啊?政策合适了咱不是吃干饭的!当年咱参军为啥哩?就为了有一天得到凭本事挖掉穷根的机会。谁知道全国还没解放,枪走火,打掉了我一半力气,全国解放了,政策又走火!这下子又失掉了我的心气。革命还有越革越穷的理吗?连俺娘茶摊也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了,这辈子还有盼头吗?还不许我骂几句?你问问现在我还骂吗?我喊共产党万岁还喊不过来呢!过年的时候,我糊了灯笼,写上‘***万岁’,打着它在街上走,支部批评我说这不合政策,这叫‘个人崇拜’,我把它拿回家,挂在我床头上。不许个人崇拜!还不许我一个人崇拜?”

我们两人笑,他自己也笑。

我们问他这几年怎么过的?他说刚实行包产那一年,他儿子、儿媳妇、老婆还都在东北。家中只有他和她老娘,两人加在一块不到一个劳动力。好地他不敢包,包了他也种不好。村北河边有一片盐碱滩,少说有一顷地,村里说50元钱就包出去,可50元也没人认。干部们就说,陈金河是荣军,包给你吧!你要有收成,爱给多少给多少,要没收成,一个子儿不要你的。他记得小时听他爹说,盐碱地可以长葵花,他用残废金买了百十斤葵花籽。不拉沟不分垄,漫天扬场地把它们全撤上了!没想到一阵雨水过后出了苗,这下可给他带来了希望。他就拄着拐棍认真去伺弄它们,到秋天一下就收了几千斤葵花籽,头一年就发了个小财。他按队上出的价加了三倍,闪了200元钱,寄了1000元给他儿子当路费,叫他们回来。

他说:“你寄封白信,说家乡变好了,叫他们回来,他们信吗?一百张大团结寄去,比什么都灵。他们拉家带口全回来了!”

这一下他就增加了三个劳动力。老伴种地比陈金河强,儿子会开拖拉机。陈金河一年发家,有了名,也有了信用。便向银行贷了几千元,加上自己的余钱,买了架带拖斗的小四轮,第二年下来他纯收入就是两万多元。这时,公社进行体制改革,决定把一辆130卡车承包出去,陈金河索兴把承包的地改为苗圃,专种树苗,由他老妈和老婆照顾。把卡车包下来交他儿子驾驶,小四轮拖拉机由他儿媳妇驾驶。卡车跑长途,拖拉机跑短途,陈金河拄着拐棍专门联系业务。以前陈金河背着枪打兔子,转遍了四乡,也算“名人”,如今成了致富能手,大会上作典型发言,报纸介绍先进事迹,又成了“红人”。熟人多,路子广,承揽运输业务十分便利,他又给自己定下了几条原则:凡是公家运输公司不接受的业务他一律接受,凡是群众急需的任务,他降价包运。公家的汽车队,零担货不运,地方偏僻不运,路不好走不运。他全运。赶上春天送粪,社员忙不过来,或是上黄河出河工,路远又不通车,他免费服务。他救别人的急,别人有肥活也惦着他,永远不愁没货运。搞运输去的地方多,知道各地商品行情,他也集资买卖土产,长途贩运。从山东买了柿饼、核桃、大枣送到南方,从南方买竹子、南货带回山东。三弄两弄,他竟成立起个贸易运输公司来,请了个回乡知识青年当经理,他当副经理。新经理一上任就请人办了个汽车司机学习班,招本村的高中毕业生学开车,又买了两辆大轿车,专跑泰安、曲阜、青岛几个旅游点,在每个地方都租了房子,招村里的半劳力当服务员,兼营小客店。客店不求赢利,专作乘他的车旅游的人免费提供住处。他的车票和长途公共汽车一样,别人就抢着坐他的车,两年下来,几十万的纯利到手了。现在兖州到石臼所的铁路快修通了。他们估计临沂要繁荣起来,来往客人会增多。现在还没发展城内的公共交通事业,他想先弄辆轿车试试,看弄个出租车公司可行不可行……

我和丁世雄简直像听“天方夜谭”!只从他那热烈、兴奋的神情上,说话的口气上,才相信这是几十年前拉骡子、挑担子、点汽灯、拉大幕的陈金河!

将近中午,他儿子回来了。他说在食堂给我们定了饭,我们也就不客气,一起去了食堂。

他这儿子,猛一看没一点和他相似之处。30来岁,膀阔肩宽,带着汽车司饥常有的豪爽劲。我们四个人,他竟订了一大桌菜,而且买了进口的烟酒,也许我们都是他父辈的人,我们说话他极少插言。话题又说到电视机时,我问他:“4个彩电,一定有一个是给你买的罗?”

他说:“俺爹没打我的份,我也不靠他买!”

“我不信厂。”

儿子说:“队里一个,幼儿园一个,文化站一个,他老两口不还要一个?能有我的吗?”

老丁问:“噢,你是替队里买的?”

他儿子说:“俺爹送给集体的,这是他的整个计划的一部分,去年他在庄上修了个开水锅炉,冬天免费供应全村用开水,前年他给小学校打了60套新桌椅,过年时……”

“少说几句,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!”陈金河斜了他儿子一眼,他儿子不吱声了。

我说:“老战友了,告诉我们这些怕什么?”

陈金河摇摇头,本来喝酒喝红了的脸,却透出了紫黑色。他叹了口气,呷了口酒,说道:“前些年,太穷了。也看不见个希望,我就破罐破摔,没皮没脸的混,成了党的浪子,群众的累赘!如今,如今我这个党员也得起点作用了,我当年入党时也是宣过誓的咧……”

他的眼转起泪珠儿来,为了掩饰自己,他赶紧端起杯劝我们喝酒。

分手的时候,已是半夜。劝他换旅馆,替他付房租的事我俩谁也没提。丁世雄认真地说:“想想办法,彩电、汽车都替他想想办法。老战友了……”

1985年3月20日于北京

服从命令搞创作

52年前,新四军宣传部编的小刊物“歌与剧”上发表了个相声脚本“国大代表”,署名“邓友梅”,主编张拓同志给我一斤柿子,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作品,拿到的第一笔稿费。

人们问我什么原因引起写作的欲望?其实我根本没欲望。上级命令,不写不成。

1946年,我在新四军当文艺兵。奉命演戏,奉命唱歌,奉命点汽灯。抗日战争刚胜利,我们跟全国人民渴望过几天和平生活之时,国共两党和平谈判却告吹了,蒋先生甩开政协协议召开“国大”,在解放区引发怒潮。文工团要在群众声讨大会演点快板、活报剧之类小节目助兴。领导对我说:“你平时贫嘴瓜拉舌的挺能白话,用到正道上去,编个节目讽刺伪国大。”我说:“咱们不是正在排宋之的先生的《群猴》吗?”他说:“那是正经话剧!要搭台演出的,那用你吗?要你编的是在街头路边、联欢晚会上用的。不用多深刻,只要能揭、露敌人逗笑观众就行!”

我只念过四年书,识字有限,可是演过戏,戏演多了肚子里有水词,出敌人的洋相也不必有什么顾忌。我在发挥充分的想像力状态下连说带比划,编了个化装相声就叫“国大代表”,拉出去在群众会上一演还真叫座。我们团老作家张拓同志兼任“歌与剧”主编他正找演唱材料发表,看了演出就叫我把词抄到纸上送给他。我说:“有的字我会说不会写。”他说:“不会写就空着,我给填上。”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处女作。因为有不少字是他给我补上的,所以他给我柿子时还留下两个自己吃。

后来战争打起来了,文工团由搭台演戏改作火线鼓动工作。白天打仗出英雄事迹,晚上我们编成快板歌词演出。行军时则要随编随唱。部队在路当中行军,我站在路边看。看见走来的是炊事员,顺嘴就编:“炊事员饭菜做得香又香,大葱煎饼白菜汤,同志们吃了打胜仗,又抓俘虏又缴枪……”战士们不管这有没有模仿痕迹抄袭嫌疑,听见唱的是他们,马上乐得合不上嘴,一边喊口号:“谢谢文工团同志打气厂一边加速前进。我见收到效果,也打心里高兴。感到总算为战争尽了份责任。宣传科需要文艺材料编战地小报,我记录下一段交给他们,油印出来,我就成了撰稿人。

那时候问我:“为什么写作?”我只会说:“服从命令。”但事过半个世纪。我才发现虽以执行命令开头,但坚持到后来就有了主观因素。事实是我爱上了这种劳动方式,它能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。

全国解放,进入和平建设环境,再唱‘‘炊事员饭菜做得香,又抓俘虏又缴枪”没有人听了。我奉命换一种生存方式,从演出团体调到了杂志社。好在编快板编小说都是在“编”字上下功夫,我学起来总比学数理化容易点。就照葫芦画瓢写起小说来。195 1年,在赵树理同志编的《说说唱唱》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。

这时问我:“为什么写作?”

我的回答是:“木鱼改梆子,将就材料。人总要有一技之长。学别的没条件,只好写小说。”

写到1957年,惹出祸事,奉命停笔,改作体力活劳动。“文革”中在造反派关照下当了10年反面教员,本以为除了写悔罪书不会再动笔。后来“***”垮台了,***同志领导拨乱反正,又给了我艺术上第二次生命。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,写不写是态度问题。国家和人民的恩德无以为报,只好又拿起笔来。

难忘“七战七捷”——观电视剧《七战七捷》有感

我是怀着感动和感谢的心情看完电视剧《七战七捷》的。感动,是因它写得好,准确真实地再现了我军这段光荣战史,写出了我党我军领导者统筹全局、灵活坚定、英明果断、团结民主的风范,成功地塑造了毛**、朱德、陈毅、粟裕等无产阶级军事家的伟大形象。感谢,是因为李传弟、梁泉两位战友完成了我无力完成而向往已久的心愿。粉碎“***”后,“新四军老战士合唱团”在大会堂表演完,粟裕同志走上台来问候大家时,一位战友就对我说:“你应该写写‘七战七捷’!”我没有金刚钻,不敢揽这件大瓷器,可是我希望早日能有人写出来。

“七战七捷”不是一般意义的“胜仗”,是抗战胜利后,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,我们被迫自卫的“首战”。三年解放战争,胜仗我们打得不少,莱芜、鲁南、孟良崮,规模比它大,战果比它多,但那时我们已有大兵团打运动战的经验。大踏步前进,大踏步后退,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,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,消灭敌人有生力量,已成为全体指战员的共识。“七战七捷”时,我军刚从“反围剿、反清乡”状态中走出来,因此,它在战略、战术上带有开创性!

抗战8年,新四军浴血奋战,在江南、苏中、苏北,从侵略者手中夺回大片地区,开辟了敌后根据地,建立了民主政权。减租减息,发展生产,人民参政,老百姓的精神生活物质生活都得到极大改善。日本投降时国民党军队大部都还缩在大后方;全国人民要求和平的呼声高涨。蒋介石既要敷衍民众,也要取得调运、部署部队的时间,请毛**去重庆谈判,签订了“双十”协定。中国共产党真心希望和平,顾全大局,忍痛把一些根据地让了出来。当时,我和梁泉同志在新四军文工团,迎接广东撤来的东江纵队,慰问过浙江、江南北撤的部队,是含着眼泪工作的。可是国民党军队被美国军舰、飞机载运到作战位置后,就毫不手软地朝我们开起火来! 1946年3月26日,刘峙指挥8个整编师外加两个旅,共22万人,在中原向我新四军五师发起突然攻击!接着蒋介石在南京向我代表团发出最后通牒,限期要新四军撤出苏中,苏北,退到陇海路以北!同志们怒火填膺,纷纷写决心书,要用鲜血保卫我们的战斗成果,保卫根据地人民。可是形势不容乐观。从全国说,国民党部队有430多万人,主力部队都已换成美式装备。我们只有装备落后的120多万正规军。从地区说,苏中前线国民党有5个整编师外加交警大队,共15万人,而我们只有3万人。装备敌强我弱,人数我少敌多。

“七战七捷”,是我党我军统帅部、领导人之间团结无间,实事求是,讲科学,讲民主,讲党性之捷;是我军指战员勇猛顽强,前仆后继,为正义而战之捷;是根据地人民同仇敌忾,保卫自己的生存权,民主权之捷!在这样的英雄军民面前,任何貌似强大的敌人,挥枪舞剑、气势汹汹也罢,口沫横飞、指手画脚也罢,都只能落得个丢盔卸甲、兵败如山倒!

电视剧《七战七捷》艺术地再现了这段辉煌历史,其作用是很大的。它让过来人不忘前辈对我们的言传身教,继承革命传统,永葆战斗青春;让后来者体会创业之艰难,知道幸福生活得来不易,珍惜它保卫它,在***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的指导下,团结在以***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,为祖国为人民建业立功。

梁泉和传弟是我的老战友。他们年大之后,离而不休,以笔代枪,顽强拼搏。《七战七捷》写得既合历史真实,又有艺术魅力,叫人看得有戏有益,有趣有嚼头。最可贵的是塑造出粟裕这个“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”。毛**、周恩来、陈毅等一大批革命领导人形象,都写得性格饱满,有声有色。

初进上海

从电视上看到,南京人在举着火把庆祝大军渡江35周年,这才想到,过长江、打南京、进上海,已是1/3世纪前的事了。

35年前4月22日晚上,我们到达八圩港待命,同志们站在岸边,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一江春水、望着江南的火光,真是感慨万千。“我们要过江了!要解放全中国了,要成为国家的主人了!”胜利者的喜悦和自豪使我们久久不能入睡。大家坐在江边谈了多半夜,谈话的原词句我已记不清楚,但是那中心内容,我并未忘记。说起来惭愧,竟连一句电影上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说的豪言壮语也没说。大家这一时刻,对国家、对民族的使命感是十分强烈的,但由此引出的问题最多的倒是谈自己和别人的缺点。因为同志们心里的一个共同感觉是“胜利来得这么快,自己太缺乏准备。怎么能带着这些毛病过长江去呢?过了江我们每个人在群众面前都是党的代表、都是军队的代表。咱这样儿行吗?”

23日下午,我们渡过江,到了江阴,随后是进常州、进苏州。在我的印象中,那一阵每个人都突然尊重起自己来了。本来一向军风纪不整齐的人,注意起自己的皮带扎得正不正,绑腿打得紧不紧了;本来爱调皮说怪话的,变得严肃庄重了;本来生活上有娇气的女孩子,这几天竟然比在艰难的环境中更能吃苦了。而且,大家的脾气也好了起来,互相间团结的气氛也更浓,不大发生在吃败仗时(请原谅我的实话,我们的队伍偶尔也会打败仗的)同志间说句笑话就火冒三丈的事了。

这样一种自尊自爱的情绪引出很多好人好事。

至今上海一带的老人,回忆起解放军进城时,那种严格的纪律性,高度的自觉性,仍然赞不绝口,怕都和这种情绪有点关系。别人当时怎么想,我不清楚。我自己经历的几件小事是记忆犹新的。1949年5月25日晚,我们从苏州的木镇出发,乘卡车奔赴上海,从半夜就下雨,路上车马又多,一路总抛锚,直到第二天天黑才从造币厂那边进入上海,雨还没停,不知为什么又在上海市内兜起圈子来。上海人十分热情,卡车每在一个地方停下,不知从哪里就会聚集起一堆人来,围着车子鼓掌,呼口号、扭秧歌。走到金神南路,车又被群众围住,喊跳之后,有人站到卡车前发表起演说来:“1945年国民党进上海时我们也这样欢迎过,可是他们叫我们失望了。我们抛弃了他们。希望今天这个欢迎会不再带来失望,希望共产党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好领导,希望解放军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……”那时我们都很年轻,被群众的情绪激动得热血沸腾,也跳到车顶上去讲话:“我们是人民的队伍,我们永远和上海人民团结在一起,建设新上海!”这样跳呀,喊呀,走走停停,直到后半夜才找到个驻处,竟是静安寺路汤恩伯的公馆。

这是一处极精致、极富丽的住宅。一切设备在那时代都是最先进的了。司令先生走得仓促,室内一切都原样没动,餐柜上摆着菜点、厨房里放着整箱的法国名酒,冰箱中有现成的各种食品。墙上挂的,桌上摆的,箱中装的东西且不说它。当时正逢夏天,各个房间里都摆了几把团扇和折扇。每把扇子上的画幅和诗词看落款都出自名家。试想一下,若在“*****”期间,这么个华贵官邸,又确切无疑是敌产,突然闯进上百名饿了一天一夜、淋得透湿冰冷的造反派老爷会出现什么景象?当时这些大军——真正在火线上和敌人拼过命的“大军”,不是“文化革命”中专拿皮带、木棒凌辱革命者的“造反大军”们,一连住了几夜,整幢房子连一块糕点、一把扇子也没有丢失。检查纪律时,只发现放在地下室一个桌上的半瓶“威士忌”挪了位置。追查的结果,是一个战士见上边都是洋字,以为是药水,拿来要为一个战友治咳嗽,发现不灵,赌气把它扔到窗外草地上去的。解放军的纪律当然是严的,但再严的纪律,若不自觉遵守,也等于零。那一天,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,我在饿得发晕、房中又只有我一个人时,看见床头桌子边那一盘糕点,实在想吃,甚至馋得有点睡不着觉。只是觉得一个革命者、一个肩负解放全中国重任的战士,伸手去摸那东西太丢人,太不自爱,才忍下了要吃的欲望。

过了一天,苏州河北解放了。我们移驻到新雅酒店。文工团要演出,领导派我去买几盒化妆油彩来,我们以前用的油彩,是金城工业社出品的。我一出新雅酒店的门,就跟人打听金城工业社在哪里?人家告诉我在打浦桥,(也许是提篮桥,记不清了)我又一路上问打浦桥在哪里?走到外滩公共汽车站,我向公共汽车司机打听路,那司机说:“不用问了,你乘我们车去好了。”我说:“我没钱买票。”(因为领导给我的钱是买油彩用的,没说可以坐车)车上好几个乘客便说:“上来好了,欢迎解放军,我们替你买。”我再三谢过他们,仍然步行走了下去,路实在远,而且又热又渴,那汽车对我很有诱惑力,但又感到,走下去,虽然累,心里倒是踏实、欣喜的。

这两件小事,我从未对人说过。觉得说出来实在显出我这人精神境界不高,政治上也幼稚。后来干脆连想也不再想起它。“*****”中,造反派封我为牛鬼蛇神,叫我给他们用板车拉取暖的煤。派来与我同拉一辆车的,是位上海出来的老艺术工作者。

路上悄悄谈起当时许多怪现象,他感慨地说:“上海解放时,我才20几岁,是自动冒着雨跑出门去迎接解放军。那时的解放军和从解放区来的干部是真好,群众怎么会不爱戴?办的每件事都为群众着想,人民怎么会不拥护?那股劲头要一直保持到今天,中国该是怎么个样子啊!”于是我又想起这两件事,并且觉得也并不见得精神境界多么低下和政治上如何幼稚了。对于信仰的理论,那种虔诚态度,那种一丝不苟、身体力行的作风,究竟是好的。即使所做的事细小琐碎,也比那说空话说假话言行不一的好;那种革命者的自尊感,尽管难免还有幼稚、简单之处,究竟要比造反派们把别人不当人,把自己也并不当人的野兽哲学光明正大。

那天我拉完车回到牛棚,我又想起在上海金神甫路的那场即兴演说,我想。我们那时太单纯,真正缺点在于天真轻信,没想到在我们队伍里还混有张春桥、***之类劣种!我想,中国共产党并不只是由我们这一批毛头小伙子组成的,想把我们的党和军队搞垮怕还不会这么容易!可惜我不一定会看到雨过天晴的日子了。

但事情并不像我想的这么悲观,老一辈的革命家们,竟以闪电的速度、霹雳的声势,迅速果断平息了这场灾难。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使我们又重新获得了发言权。今天如果在原来的金神甫路那条街上,又碰上35年前参加过那个即兴欢迎会的人,我们可以挺着腰板来大声讲,当年他们的希望没有落空,我们的诺言不是空话:“共产党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好领导,解放军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。”

开国之日在南京

来到这个世界上已过了两万多个日夜。但留下清楚印象,能久记不忘的日子屈指可数,粗估一下绝占不了总数的千分之一。其中有一天就是1949年10月1日。

那一天我在南京,当时的身份是新华社华东海军支社的见习记者。

我说的“久记不忘”,不是指天安门上的开国大典,南京人民的庆祝游行。这个谁也记得,印象都差不多。难得的是还记着几件只与个人有关的小事。

早已得到通知,作游行准备,10月1日早上集合好游行队伍在本单位门前听广播,只等毛**一宣布:“中国人民站起来了,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……”马上就开始游行。这早上我和海军的队伍站在前“交通部”门口听广播,听完毛**的讲话,还没动身,电台又现场直播起天安门前游行的盛况:“走在队伍最前边的解放军海陆空三军的仪仗队……海军部队穿着崭新蓝色军装正接受检阅……”说到这里,别的队伍还没反应,海军的队伍却响起一片欢呼。欢呼后就急着打听谁知道新海军军装是什么样? (当时华东海军还完全穿着陆军军装,只不过胸章上写的是“中国人民海军”。)

有个人一指,我就顿时成了“权威人士”。因为在场的只有本人穿过新军装!我便眉飞色舞的给人家介绍起海军军服的样式来。

大约半个月前,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兼宿舍的屋里看书,通讯员来喊我说:“主任命令你马上去办公室,有重要任务。”我想必是有重要新闻要我采写,便跑步到了政治部。一进主任办公室,只见坐了一堆人,除去主任、部长还有参谋处、后勤部以及被服厂的人,正围着一堆衣服说笑。见我进来主任就说:“给你个光荣任务,把这几件衣服穿上……”后勤部同志就提起一件蓝色的海军士兵服给我穿上,又在我头上扣了一顶水手帽。主任喊道:“立正,齐步走,向右转,立正,敬礼……”我照口令动作,旁边的人就发表议论:“袖子太长了点。”“帽顶还太小。”又问后勤部的人:“为什么这大领上是四条横线?怎么全身没一个扣子?”后勤部的人——作答:“四条线代表中国四大海域,海军士兵服装照例只系带子,为的是落水脱衣方便……”穿完士兵的又叫我换上军官服,白军服大檐帽,蓝呢军装蓝呢大衣……

原来叫我来是当衣服架子,试穿新制的海军军装,供领导评判,提意见。有位科长解释说大楼里别人全有事出去了,这光荣任务就落在我身上。

这样,新中国成立后我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新军装作广告。我说得很得意,大家听得也挺高兴,过后也就忘了。最近从报上知道服装模特成了最时髦、最先富起来的行业之一,这才又想起这段光荣历史,怀疑自己可能是新中国第一个军装模特!但不知能否从这里找到点腾飞之路。

听到出发口令,我就带着一脸高兴走上街头。游行前记者们都划定地段,分配了采访任务。重大新闻轮不到我写,我的任务是写游行花絮,而且只限定写从新华日报社到“国民大会堂”这一小节路上的情况。我观察了些什么如今已完全忘记。只记得队伍过去后我就到新华日报楼里去写稿发稿。大会规定,所有记者采访完都到那里去写稿。随到随写,随写随发,新华日报为此专腾出一间大厅来供记者们自由使用。来人中既有军队记者也有地方记者,有官方记者也有民间记者。(当时南京最大的民办报纸似乎是张友鸾先生主持的“新民报”)在那个日子里,人们满怀喜悦,互相毫无戒心,不论穿军装的穿便衣的,穿列宁服的还是穿西装的,大家一见如故,欢声笑语,大厅门外就成了全南京记者们相识、交谈、聚会的场所。

我写完稿跟刚相识的新民报一位记者闲谈,猛抬头忽看见从外边大步走来一位军人。顿时吓得我把说了一半的话停住,下半忘了要说什么。

那记者见我神情有异,忙问:“你哪里不舒服?”可我顾不上回答他。

原来从我们文工团调出来当记者的有两个人,另一位比我年纪大,修养高,学问深,本事强。名叫***。正当他连续发稿件,引得我羡慕,老同志赞许时,忽然传来消息说他在进军的途中与敌人遭遇,光荣牺牲了。大家听了都很难过,一时间还成了议论的中心,正要打听花圈往哪里送。他居然大踏步向我走来了,错了管换,正是这位***!

他见我发愣,就首先伸手问好。我觉得他手并不像传说中来自另一世界的那么透骨寒冷。便迟疑地问道:“你不是已经当了烈士了吗?”

他说:“那是误传。我要赶着发稿,咱们回头再细谈。”

这一回头就回了40余年,至今也没再谈,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而复生的。只听说他一路春风得意,后来还当了新华社军分社的领导成员。确是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。当时见他意外地出现,实在是增加了我的喜庆感和对那个节日的印象。

我发完稿后游行队伍已经转到了挹江门内地方,我又追上去,追到一半只听半空中有人喊我,抬头一看在一座小洋楼的阳台上站着新华社的摄影记者在拍照,见我抬头就招手叫我也上去,我就进了那洋楼。只见屋里有更多的熟人,有的坐在沙发上休息,有的在喝茶。我问这是什么地方?人们告诉我是“苏联大使馆”。我军进城,许多大使馆,包括司徒雷登的美国大使馆都还原地不动的在观望,可苏联大使却撤走了。别的使馆大使虽然没走,但都门户紧闭,这里大使虽然走了,留守人员却一直站在阳台上为游行队伍鼓掌,并开辟出主客厅来为记者们当休息站,并借阳台给摄影记者拍照游行的人。我很为这种友好态度所感动。后来我搞了外事,有机会多次出入前苏联在北京的使馆,那地盘可比南京的大多了,但印象却没那个深刻。

这一天庆祝高潮,更像是在晚上玄武湖里的游园会。

那晚上玄武湖免费开放,除了放烟火,划船,还搭了十数个舞台,集中了全南京市的文艺团体举行庆祝演出。演出的节目可谓百花齐放。既有音乐院教授双手捧着肚子唱“小黄莺鸟”,也有舞厅的流行歌手,耍着两个沙沙响的大锤,扭动着腰肢,带着神圣表情唱“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”。近来在电视上看到当代歌星们的表演,怀念起那几位浓妆艳抹的小姐来。怀念那种虔诚的神情,认真的台风。

我在两个露天台前停留最长,一个是京剧,唱的是“四进士”,挑班老生是李慕良!李先生本是马连良先生琴师,马先生去了香港他没去,马先生留在香港。于是他就放下胡琴粉墨登场自己唱起马派戏来了!唱得还真地道,马派戏迷闭上眼把他当马连良听。另一台是话剧,由当时在南京的著名演员临时组合,现编现排了一出戏叫“国民党一团糟”,里边有我们的新战友老明星黄宗江,还有一代名伶戴涯,齐衡……宗江演个穿蓝长衫的国民党元老,在戏快结束时歇斯底里地叫喊:“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,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……”随后就晕倒台上。这大概是宗江最后上台,此后就退居幕后专门炮制电影剧本了。数十年后有次我跟他提起这档事来。我说:“你们那台戏演员挺好,可剧本实在不敢恭维,惟一的好处是确实体现了一团糟这三字。”他却说:“可我很留恋那个戏。那种亲密无间、团结合作、振奋向上的气氛几乎是空前绝后的。几十年来再也没见到了。”

重返临沂

46年前离开那里的时候,我还是个孩子,满是“慷慨悲歌上战场”的自豪感,没多少惜别之情。近年回首往事,却常想起这个地方来——原来我也有过美好的少年时期,在临沂……

我想在有生之年再去看一眼那个地方,看看我第一次演戏的那个土台;看看自己学写诗句的柳荫;看看偷吃过老乡萝卜的河畔菜地;也看看我们新四军文工团驻过的旧宅。在那个破旧的房子里我们挨过陈毅军长的“骂”:“听说你们不安心,不想作文艺工作,要下战斗部队。见鬼,我还不想当这个军长,愿意当文人呢!有什么办法?组织这么安排,我就得服从。我服从,你们也得服从,谁叫我们要革命呢!”随后他又以文人的身份讲文艺观点:“我们有两只手一个屁股,一只手伸向外国,一只手伸向古人,外国的古人的好东西全抓住,可屁股要牢牢的坐在中国人民的土地上……

我想:能再去临沂,那必定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。

我真的和赵大年、顾工结伴登上去临沂的火车时,心情却并不轻松——我问顾工:“除去对少年时代的追忆,对当地人民的怀念,那地方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?”

临沂建城始于鲁哀公三年,可到了民国三十几年人们还用建城时的劳动方式耕田、挖煤、烧陶。偌大个华东解放区“首府”,发电厂设备就是一台小柴油发电机,晚上开动时,也只供少数单位办公用,开会、演戏还靠点汽灯。一头骡子拉着大铁轮转磨,就是修械所的“动力车间”,全厂车床的转速都没准谱,全由骡子脚步快慢而定,看骡子的工人偷空去点袋烟,全部机器就要停车。老百姓说:“能过上你们公家人那样的生活,就上天堂了。”因为公家的“铁饭碗”里不光有高粱煎饼小米饭,一天还有三钱油三钱盐一斤青菜,地方干部每年发几尺土布,按各自喜欢的样子去求大娘大嫂们缝制,穿出来倒也整齐划一:全是蓝布裤褂头上包条羊肚手巾。足见这是公认的“标准干部形”。三年发一床棉被,不要棉被可以做件大棉袍。穿棉袍时谁也忘不了弄根带把腰扎上,不然就很可能受到非议:“有棉袍穿已经够阔绰了,还学大人先生的模样不系腰,给群众造成什么影响?”

10年前我旅行从那里路过了一下,匆匆一瞥就不敢再细看,——看到的还是见过的。我希望这10年它有变化,可又不敢期望太大,起点太低了啊。

带着这样的心理下火车,半天我都弄不清到了什么地方。火车站前是个小公园,再过去是好宽好直好洁净的大道,大道两侧满是新盖好和正在盖的高楼,造型色彩虽比不上深圳广州,可也称得上新潮。安顿好住处后,就到宾馆会客室听当地干部介绍情况,接待我们的是一男一女,男士穿一身绛色西装,谈吐爽朗风趣;女士穿港式大花毛衣,接待热情诚挚。介绍情况如数家珍,应酬交际大方自如,不仅很“知识化”还有“管理专家”和“公关经理”的气派。我感到和手中拿到的名片就怎么也对不上号,名片上印着,男士是市长,女士是书记!

我就睁大眼去看工厂和农村。

先看染织厂。据材料介绍,在市场疲软,纺织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,这个厂去年居然完成利润计划600%多!产品打进了日本、南韩、美国、西德等市场。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?人们说只因换个新厂长。原定全年计划利润15万元。谁也认为完不成。这位厂长一通改革,除了补上亏损的四十几万,全年还创利101万……

我就找到这位厂长郑兆明。看样子像个机关干部,一问果然,他虽然学的是企业管理,毕业后却一直蹲机关。去年这个厂赔得不行了,才把他调来专业归口。他说:“我没独到的创举,只干了今天到处都在干的事,我不过比别人早干了几天。”

农村我去了沈泉庄,我小时曾在这村场院里演出节目,记得它那破败相。“沂蒙九章”中对它有细致的描述,说它变化很大。我读后理性上“认识”了,感情上却没“认可”。等车子把我拉到一片白墙红顶欧洲风格的楼群中,告诉我已经到了沈泉庄时,我才对自己的判断发生动摇。我仍不肯认输,偏不按主人的安排行动,叫车停下后自己任意闯进一户人家。想突然袭击看到点“真实情况”。女主人很大方,听说我从远地来,就打开所有屋门任我参观。经过教训,我看到楼下厅堂里摆满现代的家具和电器已不吃惊了,我想真能表现生活水平的怕还是内室,就登上二楼。果然,二楼挺宽敞的屋子里却空空荡荡,只在靠一头放了张小桌,桌上堆了件什么旧机器,屋当中摆了两把椅子。我想:“这才符合实际。此地农民能住进欧式楼房,把楼上大面上装备齐全就够史无前例了。若说他们都成了阔佬,全部生活都是现代化,总难免有点水分。”想到此就停下脚不准备再上三楼。女主人见我停步,却笑着说:“这间屋是俺放电影用的,俺那口子嫌电视上人太小,又没好节目,自己买了电影机,租片子来自己放。俺们住屋在楼上,没关系上去看看吧……

我看过三楼就再也不敢自以为是了。小声问身边陪同人员。“能问问这户人家趁多少钱吗?”他说:“别问,问也不能说,他不是这村拔尖的。至多是个平均数!”

“平均数是多少?”

“这村总共400多户人家。去年光窑厂纯利润是1000多万元,每户平均2.5万元多一点……”

超过厅局级干部的工资10倍!

为了看看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的王廷江怎样管理企业,我们看了陶瓷厂。这个以“摔泥巴”为业的地方,竟比有些食品厂整洁光亮;工人自检质量,比顾客还挑剔。怪不得来谈生意港商说:“只要王先生当厂长,我马上投资!”

我特意到欧式楼房背后看了那些正待拆除的旧草房,在那里才找到过去沈泉庄的影子。站在洋楼和土房之间,我沉思良久,提出条建议:“别把那住了几千年的旧房全拆了,连纺车,石碾都留一套。好叫以后来的人有个比较,告诉人家仅仅10年前我们还是这样生活的。”

当然并非村村都像沈泉庄。去看我们文工团当年驻地之前,人们就告诉我“你要有个思想准备,那个村变化不大,为此他们连村名都改了,原来叫陈家白庄,他们嫌这个‘白’字不吉利,改叫陈家‘胜’庄了。”我尽管作了思想准备,可还是“准备不足”。那村本和县城隔着八里地的农田河滩,如今和城区连成一片,庄外一片低洼地成了繁华热闹的市场,卖牛仔裤的摊子就摆在我和画家彭彬、诗人顾工住过的那家后墙外。来到村中四顾,眼前新房成群,一片生疏。只有人情如故:乡亲们听说是文工团的人回来,都围上来问候。并指着顾工叫他少年时的名字:“顾菊楼!”他们热情地告诉我丁峤回来过,听说白文去世了,并且问:“董克娜还演不演戏?茹志鹃也老了,也不扭秧歌了吧!”还说这村里老人看电视时,有一个广告是百看不厌的,作广告的是李铁牛啊。我们聚在陈金田家喝茶。我们驻在这村时,金田就地参军,当了丁峤的通讯员。开封战役挂彩后,身残退役,一晃过了40多年,如今也两鬓斑白了。听说这村发展不大,我还暗地担心他的生活境遇,到家一着,家具成套,电器齐全。那幢大瓦房宽敞舒适绝非丁峤的副部长公寓房可比。金田说去年曾参加旅游团上北京,乘地铁下错了站,把时间耽误了,没见到我们这些老战友,为此他还打算再参加一次旅游团……我悄悄问大年:“以你看我这位战友有多大家当?”他说了个六位数,我吓得半天没合上嘴。我说:“金田,听说你这村发展不快,我还以为你发愁呢,原来不快的水平就是这样啊!依我看你们也行了……”

金田说:“我咋这容易知足?比比五里地外的沈泉庄呀!得找差距呀。”

高楼洋房,仪表风尚只是表象,我看到根本的变化是临沂人的观念。从上到下都有强烈的改革开放意识,拥护***同志讲话出自真心。官方敢于坚持贯彻党的政策,而且有创造性;民间敢于放开手脚发财致富!不怕枪打出头鸟。他们悄悄的但自信地对我说:“只要党的政策不变,80年代看广东,90年代就看咱们山东。不信你十年后再来瞧!”

我相信他们的愿望会实现。我没顾上更多的去寻访旧迹,可我一点也不后悔。像40年前一样。临沂再次给了我信心和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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